太极推手
王也多少有点贪睡,但睡得也浅,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靠近房间的脚步声,他就醒了。
“小也,下楼吃早饭啊,待会陈姨她们要来拜年了。”家里的阿姨在外面喊他。王也应了一声哎,阿姨走开了,隐约还听见一句:“这孩子,今儿怎么醒得这么晚......”
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,大年初二九点半,确实不早了。王也捻着垂在脸侧的头发,又点开朋友圈划拉了几下,就看到了昨晚诸葛青发的那条。只发了一张照片,图里的女孩眼睛亮亮的,和诸葛青挨着,两人都笑盈盈的,背景是诸葛家的大院。
点赞的除了诸葛青那几个表兄弟,还有哪都通的人,张楚岚甚至还评论了一个贱兮兮的表情。
王也边刷牙边琢磨镜子里的自己,昨晚没睡好,眼神里空洞洞的,眼下是浅浅的一片黑眼圈,头发也是乱糟糟地炸着。昨晚老妈是叮嘱了又叮嘱,说是陈姨家的姑娘要来,别再穿着大裤衩子下楼了,给自己收拾好一点。他站在衣柜前看,没几件衣服,又适时地想起身边穿衣服穿出最多花样的人——诸葛家那只狐狸。诸葛青是怎么穿的衣服?他琢磨了一下,难得地在镜子前流连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叹口气,捡出一件浅色的毛衣,套上牛仔裤,下了楼。
桌上王也正忙着应对各路长辈呢,一个电话打进来,手机在兜里震着。他低头一看,屏幕上诸葛狐狸四个字跟会笑似的,笑眯眯地透过手机看他。他先挂了,又起身赔笑说要接个电话,坐他旁边的陈家姑娘接着他的话尾轻声问:“没出什么事吧?”
“没事儿,一朋友。”王也冲她笑笑,拿了外套离席。
他从包厢绕出来,后面有个小小的仿苏州园林,国宾馆餐厅的池子都加了暖,大冬天的也不会结冰,正搁脚边透着暖气。里头几条红金龙鱼懒洋洋地打着旋,王也站定,掏出捂热了的手机拨回去。
“喂?”诸葛青的声音也懒洋洋的。
“怎么了?”王也顿了顿,又补充,“我跟人家吃饭呢。”他想说还有相亲对象,但这太奇怪了,于是默默咽了回去。
“和家里人吗,那替我问候伯父伯母。”诸葛青的声音隔着电子设备,有些微微的沙哑,“没什么事,就初四初五我要上来北京一趟,找你串串门,顺便带个朋友回老家。”
“你不是说不会提前通知,想专门来找我麻烦吗?”
“这不是多带了朋友吗,提前告诉你一声。就你昨晚点赞的朋友圈那个。”
“行啊,下飞机告诉我一声,我去接你们。”王也开始拿脚拨弄着地上的石子。
然后就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聊,还顺带交流了一下近期异人那边的状况。王也哈了一口气,空气里迅速凝结出一小团雾气,他说:“不是啊老青,就这么点事,微信上说不就好了。”
诸葛青说:“打电话方便嘛,还有啊,新年快乐这种事还是要说出来才行啊。”
然后他说:“新年快乐,老王。”
一千公里外的浙江,诸葛青放下手机,院子里传来白和家族里其他小孩闹闹呼呼的吵闹声。他喊了白一声,叫他别跑待会滑倒了。昨晚刚绵绵地下了场雪,院子里的地湿滑得很。他回头,手机屏幕还没暗下,已拨通话那里躺着王也两个字,有几分刺眼。
说实话他也自认自己这人没什么好心思,抱着道不明的原由跟着王也去了北京,还装出一副想帮忙的姿态。他知道王也看得出自己的目的,但对方一贯的没有排斥。诸葛青明白,王也越无所谓,就显得自己越是小人。
但这姓王的,未免太耿直了些,耿直到诸葛青都为他不甘了。
他叹口气,起身找了平板点开王也之前发来的太极对练文档,瞄了几眼推手的部分,又滑开缓存的视频,屏幕里的白衣老头开始慢悠悠地打起太极。诸葛青站定,抬手起势,跟着练了起来。
王家一行人从钓鱼台出来,王卫国暗暗踱到他身后,往他手里塞了张卡:“小子,下午带着许缈去逛逛,十点前别给我回来。”他老爹粗眉一拧,严肃得不得了。王也咧着嘴,看着几家人的车徐徐开走了,就剩陈姨的姑娘许缈站在他旁边。
唉。王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。
但这一路上倒也不乏,许缈看来也是在饭桌上拘着了,长辈一走,立即换了副性子。王也本还思索着带她去什么女孩儿们爱去的地方逛逛,结果倒是她先提议:“去海洋馆吧。”
王也替他们买了票进园,许缈很熟练地带着他绕开一些场馆,直接进了环游的海底隧道。
“你对这里很熟啊。”王也抬头看看四周,深蓝的海水笼着透明的隧道,有些许闪烁的光线洒进来,各种不知名的鱼类从他们头顶徐徐游过。小时候他爸妈也没少带他来动物园,但现在想起来都有些记忆模糊了。
“我研究生是海洋生物学的嘛,经常组织过来,”许缈指着不远处几条通体泛蓝的鱼,“那个叫蓝孔雀,可以靠他们扇形的尾巴来分辨,是很漂亮的观赏鱼类。”王也认真地凑过去看,那小鱼身上带着鲜丽的蓝青色斑纹,大尾鳍在水里透着光,波光粼粼的。
没理由地,他想起诸葛青散着的蓝发。
那会跟踪的事情刚落定,王也神清气爽。隔天早上在天坛公园晨跑完,顺道儿去买了豆汁儿和焦圈,踱到诸葛青的酒店楼下。酒店的人都认识他,听到他是来找朋友的,就给放上去了。王也摁了门铃,隔了一会诸葛青才应了门,身上套着短袖短裤,细白的手腕上盖着毛巾,一头半干的蓝发搭在肩上,发梢还滴着水。王也第一次看见他散着头发,没吹干的长发柔软地打着弯儿,把他个人的气势都压下了不少。
诸葛青熟门熟路地拿过他手里的塑料袋,头发也不擦,嘴里说着再不快点去机场就要早高峰了,坐在小桌前就喝起来。王也看他面不改色地喝着豆汁儿,想起那股酸劲,不禁咽了口口水。
“......你先把头发擦了吧。”半天,王也憋出一句。
“吃完再说,腾不出手。”诸葛青嘴里塞着东西,吐字含含糊糊的。
“啊。”他突然转头看向王也空空的双手,“要不劳驾少爷帮我擦一下呗,赶时间。”
王也额上青筋突突地跳:“你个孙贼,使唤我呢?”
对方咬着食物,脸颊微微的鼓起来:“请少爷您呢。”他学着王也的口音,却还是带着江浙吴语的软绵劲。
王也叹口气拿起一旁的毛巾,绕到他身后,又想起什么似地:“上次你不是找我要了太极拳的资料吗?打得怎么样了?”
诸葛青咀嚼的动作难以察觉地暂停了一下:“我找视频学了,但二段对练的地方一个人打得好无聊啊。”
“你等我发武当官网的视频给你,网上鱼龙混杂的,有些细节不行。”
“哦。”诸葛青少见的只应了一句,拿手指在包装袋上蹭了几下,然后丢进垃圾桶里。
王也边说着一些要领,什么“推拉的劲”、“相互制衡”之类的,边给他擦着。期间有几根头发掉出来,缠进了王也的指间。
晚上王也带着她去吃了饭,上车时一看时间才八点,正琢磨着再去哪儿,许缈说:“你也是不想出来相亲的吧,看你今天没什么精神的样子......”王也尴尬地道了歉,许缈急忙摆摆手:“没事,我也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局面。你载我回家吧,不过剩下的时间你可就得自己解决了。”
她很上道地眨眨眼睛,逗笑了王也。
“王也,你应该是有喜欢的人了吧。”等红灯的时候,许缈突然问道。
王也困惑地看向她。
“下午在海洋馆的时候,你自己对着鱼傻笑,我叫你你都没回神。”她又抱歉地笑笑,“但或许是我乱猜了吧,不过你应该也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。”
绿灯亮了,他挂了档,车子拐进许缈家的小区。王也又陪她走到了家门口,许缈叫住他,脸蛋红红的:“刚刚说那些只是我的猜测而已,你不要放在心上啊。”王也赶忙跟她说没事,两人就此道了别。
王也迷迷糊糊地回到车上,习惯性地扒拉了一下扶手箱,又探过身去副驾驶的抽屉里看了看,半晌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。
他在找烟。
唉,服了。他拍拍脑门,明明出家之后就戒了的。
初四那天出门前王也才发现自己的车限号了,他在橱柜里挑了挑,只捡出他爹一把布加迪威龙的钥匙。
妈的,这也太招摇了吧。
两个小时后他接上了诸葛青二人,蓝毛狐狸一看到他开的车,差点没笑倒在路边。半晌,诸葛青抹着眼角的泪水上了车,说:“老王,盛情难却啊,这仪式够的。”
随行的姑娘也扑哧地笑着,王也瞧见她的眼睛如同照片上一般的漂亮。
“我的车限号了......”王也尴尬地倒着车,听诸葛青给他介绍后座的女孩,是他在模特公司认识的同事。
“小鸢,这王也。”诸葛青伸手搭在王也的肩头,掌心的温度透过外套传来,”待会他请客啊,香格里拉饭店。”
小姑娘抿着嘴,笑着点头。
“你倒是点好了。”王也咧咧嘴角,有些庆幸前天他爹给的那张卡还带着。
诸葛青不愧是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性人物,一屁股粘上香格里拉思餐厅的椅子,点菜时那叫一个流畅和熟练,看得王也直发愣。
“老王,我帮你也点了吧?”
王也点点头。
诸葛青倒也没问人家小鸢,很自然地浏览过菜单:“给这位小姐来一份……”看架势是也是很熟悉对方平日里点的菜品了。小姑娘和诸葛青挨着,两人小声讨论着那道圣雅克扇贝的配酒要夏布利干白还是长相思。那场面太过于养眼了,连服务员都笑眯着偷偷打量他们二人。
等他们吃到第二道甜品的时候,小鸢的手机响了,她一脸抱歉地接起电话:“诶妈,嗯......对,青哥在我旁边呢......好,我问他。”她捂住话筒,转向诸葛青,“妈问你晚饭想吃什么呢。”
诸葛青伸出手示意了一下,小鸢把手机递过去。想来他也是长了一张会说的嘴,短短几分钟,不断地有各种欣慰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。
菜还没上桌,王也忽然觉得胃里空落落的。
晚上诸葛青跟着小鸢回家吃饭去了,王也那边几个发小一微信电话打进来,把他传唤到了酒吧。待他下了车走到门口时,头顶刚好飘下细细密密的雪来,几颗雪花旋着落在他的肩头,渍开了一小片水迹。
卡座里金元元和刘牧之正聊着天呢,小天在一旁打着任天堂游戏,一看王也来了,金元元把手里的平板递给他看。
“也总,怎么的又上新闻了?”几人调侃道,哼哧哼哧地笑着。
他接过手一看,一张以刁钻角度偷拍的照片里,诸葛青和小鸢正准备上车;而他正搁车子里,蓝色的超跑颇有几分夺人眼球的滋味。标题下的小字里多是中海三少爷、豪华跑车、小明星之类的词,参杂着几句多少有点引人遐想的描述。
王也叹了口气:“倒霉事儿就是这限号。”
小天在游戏机背后幽幽地:“之前工作室招模特来拍人设那会儿这姑娘还来过呢,长得那叫一个漂亮......可惜啦,现在都有主了......”
王也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在说诸葛青。
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刚好过十二点,大年初五,微信聊天框里多出一条消息。
“我准备回酒店了,出来走走不?”,昨天二十一点十五分,来自诸葛青。王也酒劲顿时去了一半,擤了一下鼻子,敲字回去:“刚跟着朋友呢,没瞧见,不好意思啊。”又补上一句:“喝酒了,我打车过去。”
发完了他才意识到不对,隔了快三个钟,指不定人家躺下了。
王也在路灯下组织了一番语言,刚准备回,屏幕里弹出一条白色对话框:“酒店后面有个下沉广场,楼梯这等你。”
他到那的时候诸葛青正坐在阶梯上,手里夹着烟,雾气飘渺着从指尖而上,他眯眼盯着王也:“老王,你确定你喝了?连点酒味都没有。”
王也不是头一次被侃酒量的事了,讪讪一笑:“走过来风吹没了。”
他挨着他坐下,雪渐停了,空气里夹杂着轻微的泥土气息。王也说:“小鸢回家了?我还以为你不用订酒店呢。”
诸葛青夹着烟的手停在嘴边,像是咀嚼了对方的话几秒一般,半晌又把烟咬回去:“老王,我当时跟你说,‘我来找你,顺便带人回家’。”他脸上带着几丝讥讽:“你读那大学还真是智商对口。”
王也一时接不上话。
如果说自己有时会读不懂诸葛青的话,那这段时间里的频率也也愈发的高了。
诸葛青跳过了话题:“我练到五段的四十式了。”他把烟灰敲在楼梯边儿上:“不想打了。”
王也迷瞪地接上他的话:“怎么的不学了?还有一段就不用技术考核了啊。”
诸葛青望向远处交替闪烁的城市灯光:“没什么,就不想练了。”他把半个脑袋埋在手臂里,讲话的声音闷闷的。倘若傅蓉看见此景,想必会回忆起在碧游村小溪旁差不多的情节。
但王也没见过他这样,对方平日里的机灵自若全没了,埋在羽绒服毛边里的耳朵尖还泛着红,跟他小侄子平日里闹别扭似的。
闹别扭?这词算真的激了他一下,霎时间许多难以言喻的细节如同溪流汇海般得灌进王也脑海中。
是诸葛青想太多?或是至始至终都是自己想太少了?王也错愕地愣在那,手心开始冒汗,头一回感觉自己脑海里的知识储备量有多么的贫瘠。
两相无言间,诸葛青恢复了往日里的神态,嘴角弯弯的:“逗你呢,学还是要学的,说不定能悟出点什么来。”他起身:“回去吧,记得把新的太极视频发我。”
诸葛青转了身,左手却忽然被握住。
王也嗫嚅着:“……你要不急着回浙江,我可以带你练……”
诸葛青微微抬了眼,眼里有淡淡的蓝光透出来。
“手湿湿的,别拽我。”他说,喉咙里堵得慌,然后抽出手转身往楼梯下走去。
没走出几步,就听见背后布料摩擦的声音,一会儿,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贴了上来,稍大了自己的一圈,稳稳当当地扣住。
王也说:“我不收学费的。”
蓝毛狐狸感觉胃里像是被装进了一袋子扑棱的蝴蝶。
诸葛青说:“......我觉得你得倒赔我钱。”